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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雨

   
 
秋葉雨 我不如到世界的盡頭──松尾芭蕉。
Daphne.T/攝影
 

   
 
秋葉雨 我不如到世界的盡頭──松尾芭蕉。
Daphne.T/攝影
 
【林文義】

追循一六八九年,日本詩人芭蕉之文學步履,搭乘東北鐵道新幹線,從東京到仙台,僅需兩個小時;冷便當菜色多彩卻無強烈食欲,但就那雙層的保麗龍飯盒,織錦般的花紋令人愛不釋手,心想洗淨後,可置香花作為擺飾。

日本東北的仙台,想到的並非幕府印象,竟是惦念這陌生之域曾經滯留過習醫的魯迅蹤跡。本名周樹人的小說家魯迅,年少時以為習醫可救人無數,在深刻認知中國民心之腐朽敗壞百年沉之沉痛,毅然決然拿起文學之筆。

那麼,三百多年前的詩人芭蕉呢?彼時日本東北依然草莽未啟,荒野森林無路可行,旅程之艱難可想而知,若非文學撐持,以壯麗山川撫慰孤寂之心,哪會留給後代優美的俳句詩集,謂之「奧之細道」?

餐後的新幹線列車輕緩晃盪,睡意萌生,眼皮沉甸,意志強行對抗,忽而憶及某年春節,戀人單獨從東京六本木撥通台北我的電話。哀怨地傾訴一個人在異鄉過年,那種美麗而哀愁之心境,我則淡然以對,公式化般地答以賀節之世俗辭令,並說,曾寫過一篇題名為:〈地下鐵銀線〉的散文,其中提及六本木……。據說,戀人掛完電話後,在書店旁無助的哭出聲來……她不明白我是多麼愛她,只是難以啟口,以為這男子多情卻似無心,幸福還很遠。

昨夜抵達久違多年的東京,我累積多時的夙願就是必得親往戀人為我哭泣的書店酖酖那支蘋果綠色澤的電話機旁,領悟她誤認的孤伶情愁;摯愛的戀人啊,不是無愛,只是害怕自己是否失去愛的能力,我的寂寞如妳等同。

終於,我來到六本木。終於,這滄桑初老的男子佇立在戀人哭泣的書店旁,蘋果綠電話機靜止,彷彿昔景重現,那種由衷體會的真實幸福竟呈露出意外的悲壯之美;戀人啊,我低喚妳的名字,眼眶微濕暖烙的說酖酖我來了。

我來了。印證真愛永存於心,死亦難移。

深秋,伴隨著幸福,前來北國尋覓紅葉。

年來,試圖以詩叩問幸福之終極定義。那麼,秋時轉黃續之紅豔的葉片,該填下怎樣的詩句?更久遠的三十年前,我極盡濫情的少作名之:〈秋時紅葉暮〉,彼時慣於撿拾陽明山微紅楓葉,夾於文學書中,彷彿初戀,以為那就是一生一世了。

欲雨的雲翳深攏,下一刻,冷雨嘩然。視野所及,銀杏綠中帶黃,楓樹微紅,這還在本州東北之南,往上漫行,滿山秋紅是否可待?盼望遂成心事,不免憂忡幾分,如愛之願祈。

詩人芭蕉言之酖酖我不如到世界盡頭。

走出繁文縟節的江戶城往北行去,遠方真的就是世界盡頭?三百多年前,這自引為悲壯淒美的詩人,怕是懷擁著一顆放逐之心,以竹為杖,三弦當歌,吟哦寫下的俳句,是否抵達日本東北的青森?揣測詩人旅路末端,竟是茫霧海域,鯨群與鷗鳥巡迴,大氣裡儘是松香、楓甜夾雜著潮汐之腥羶……。

津輕海峽對岸是詩人未諳的流刑之土,凍原、冰河、火山、丹頂鶴、馴鹿和狐狸的北海道;芭蕉不曾渡海前往,否則俳句會更驚心動魄。世界盡頭?文學沒有局限,詩人困了自身。

露天溫泉名所謂之:「古牧」。不被預期,結識二十年的詩人竟在晚餐巧遇。怎麼,你也來了?淡然的彼此,彷彿早知會在此地聚首,心照不宣地相互問安,隨即各自離去;多少輕微之黯然卻又相知相惜般地靈犀於心。也許應該主動約定,同去浸泡溫泉,相信裸裎相見更能心領神會,不必多言,此刻無聲勝有聲。

夜雨不歇,詩人是否已入眠?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明白詩人之想念一如我思索,盼能與之燃燭酒聚,無關文學,寧願自嘲以慰相惜。

浴後飲酒,這瓶攜自台灣的義大利Chianti二○○○年分的紅酒沒有想像的芳醇,多少挫敗了原先熱切期待的心情;詩人,你睡了嗎?

夜雨不歇,灰了意志,霧般冷冽襲奪而至。冷冽是種純淨,在更深入的高山,冷冽想必會讓楓葉一夜紅熟,猶如對戀人永世之等待。

 

大氣濕潤,冷雨浸蝕的奧入瀨。

泉瀑穿越秋葉林間,悄然無聲。

詩人芭蕉北行最後的足跡嗎?三百年後的魯迅是否亦曾從習醫的仙台抵此?也許他們到達的時節並非秋天,那麼春季想是瑩綠剔透,冬時銀雪紛飛,這條十四公里長的奧入瀨溪流,就是千年不變的容顏,如我此刻所見。

青春會老,心乃蒼茫,美麗盛景悄靜地任人探看;歲月已如深秋之肅索,華麗之映照只落得還諸昔事追憶。無須感傷,不必自憐,生命之符碼到了什麼階段,就勇敢、冷靜的承擔,一如摯愛的戀人與之共老,若秋時紅葉般之逐漸遲暮,能得以相知相惜就是最美的圓滿。

我的旅行,無非是求得文學更壯闊之胸襟,省思與漫溯,紅葉那麼美,溪流如此潔淨,該是這滄桑生命塵埃落定,滌心得以純然了。

回首來路的松島海岸,千萬年前火山活動的坍山入海,遺落的峰巒遂成數十孤島,遊船劃浪而過,珠串般群島遍植蒼松,望之儼然。

島岸丘陵間的瑞嚴寺及五大堂乃日本禪宗慈覺大師建構於西元八二八年,亦是一代名將伊達正宗所建之家廟,名為:菩提寺。這獨眼將軍寧據北方,不近京畿,多少有遺世獨立之蒼狼性格,看那蒼勁的巨松拔地而起,彷彿戰國時代,高舉握拳的吶喊,終歸歷史遺事。

置身於十和田湖的遊船後甲板,冷雨更是毫不容情的急驟,煙波茫漫,湖畔丘陵嵐霧迷茫,霞色般不失其壯麗,彷彿燦爛織錦,疋疋延綿不盡的大好山水,怕連文字都難以書寫。

再過兩個月,這美如夢幻的日本東北想必冰封雪凍,深邃數百公尺的十和田湖結不結冰?那時已是紅葉盡墜,只餘天地蕭索蒼茫。

這是我旅行的終點,又一次漫行的海角天涯,終於深切地感知詩人芭蕉北來的讚嘆酖酖

我不如到世界的盡頭……。

【2005/11/2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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